Text Box: 天安门母亲网站 > 真相与记忆 > 六四受难者寻访实录

他们原来是一家人

     

他的儿子遇难了,他进了清查办;为了表示效忠党国,他不停地在大会小会上作检讨:我没有把儿子教育好。人们以为他的儿子还未成年,其实他的儿子已经30多岁了。

她的丈夫遇难了,当她得知丈夫被枪杀的消息,要去找戒严部队拚命。

她的儿子遇难了,遗下一个5岁的小孙女;孙女身体孱弱,还有病。白天她儿媳上班去了,剩下她一老一小苦苦熬日子。

六四大屠杀后的一段时间里,有关死难者及其亲属的消息不断传到我的耳朵里,我想要找到他们。

那位死了儿子还帮着政府搞清查的人我早听说过人们对他的种种议论。他与我同在中国人民大学工作,姓王,是学校的一个纪委(共产党内常设的纪律检查委员会)干部。人们都骂他没有人性;说政府把他儿子打死了,还表态拥护政府的平暴。我还听学校的一位青年团干部谈起过他:别人搞清查,都是睁一眼闭一眼,能放过去的就放过去。他可不,死抓不放,没完没了,真不知道上头给了他什么好处?果然不久,我在学校教工食堂对面的告示栏内发现了此人的大照片,原来他被评为北京市的优秀党员了。

我厌恶这种人。我不想去找他;说实在的,当时我也不敢去找他。可他的儿子是无辜的。听人介绍说,他儿子是一位有抱负、有良知的青年,当年在京郊插队文革时期知识青年下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一种形式)时与一个农村姑娘相恋成婚,已经有了一个女儿。我决定绕开那位纪委干部直接去找遗孤和遗孀母女俩。可是,我托了很多人都没有打听清楚母女俩的下落,于是只好暂时放下。

在那段时间里,使我略感欣慰的是,我的朋友张先玲女士终于通过熟人找到了那位失去儿子的母亲。但这位母亲有很多顾虑,不愿多说,也不愿同我们多接触。我们想找她的儿媳,她也一再推托,说她的儿媳是个烈性子,要我们不要去找她。于是我只能再次放下。

在这以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一连找到了好几位“六四”死难者的亲属。其中有一位姓张的遗孀,她就住在我所在学校的附近,是一所小学的教师。

这位遗孀性格爽朗,直率中带有几分泼辣。她告诉我,她丈夫叫王一飞,原来在中国科学院工作,遇难前任职于北京中关村的一个公司。那年北京闹学潮,她和她丈夫常常一起去天安门,他俩觉得学生的行动是正义的,应该去声援。63日那个夜晚,她和丈夫一起离家去木樨地,走到半道,丈夫担心女儿在家里害怕,就劝说她回去了。想不到,这一别竟成了她和她丈夫的永诀。小伙子是在离木樨地不远处的中科院院部门口中弹身亡的。丈夫去世后,她就靠自己当小学教师的微薄工资抚养幼小的女儿。生活是艰难的,但她决不向命运低头。

我们第一次见面,她就向我讲述了这样一件事。她们家多年来的一个邻居,自从她丈夫去世后对她的态度突然变了,常常欺侮她母女俩,稍有小小摩擦就恶语相对,辱骂她丈夫是吃枪子儿死的。有一次,她忍无可忍,给了骂人者狠狠一拳,居然把那人的鼻梁打歪了。为此,那个恶邻告到法院,逼她打了一场官司。人家有钱有势,结果这场官司她打输了,赔偿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医疗费。尽管如此,她也并不后悔,她说她维护了她丈夫的名誉,自己也出了一口恶气。

来往多了,自然也就无话不谈。有一次,她带着几分神秘地问我:丁老师,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是谁?不是张**吗!”“我是说我是谁家的人?我回答说不知道。她这才向我坦诚相告:我就是你们人民大学纪委副书记王**的儿媳妇。我公公这个人你一定是知道的。他是个老”“是吗!我一怔。我怎么早没有打听清楚呢。从她那里,我知道了她的那位公公因在“六四”后的清查运动中“立场坚定表现好”而居然从纪委的一个一般干部升任为纪委的副书记了。而且,从她那里我还弄清楚了,那位失去儿子不愿同我们接触的母亲,居然就是她的婆婆。而她自己,居然就是我早听说过的那位要去找戒严部队拚命的烈女子。

啊!原来他们是一家子。

看来那位婆婆的头脑是清醒的。她不愿向我们介绍她的儿媳,是怕她闯祸;而她不愿提起她的老伴,是因为他的名声不好。

然而,世界上的事是复杂的,不能按常规去推断,尤其是在一个反常的国家里。从小张那里,我知道了她公公内心的另一面。这位纪委副书记在单位里是共产党的好干部好党员;但在家里却总是低着头,沉默无语。有时儿媳数落她,他也常常默不作声。儿子生前培育的一盆君子兰,他细心照料,爱护备至;几年来,总是搬进搬出,从不懈怠。很多年了,他一直没有舍得将儿子的遗骨移到墓地去安葬,而是妥善地存放在家里。后来老俩口都退休了,他把自己身后之事作了安排。他托付儿媳将来把他们老俩口和儿子的遗骨一起运回山西老家安葬。老俩口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党政干部,一辈子没有多少积蓄,婆婆悄悄交代儿媳,她死后把她的遗体卖给医学院作解剖,也可补贴一些孙女上学的用途。

听了这些,我一阵心酸。我对他的厌恶、反感消失了,觉得他活得太可怜。人既非圣贤,亦非草木。但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太可怕了。几十年的厮杀,几十年的愚民教育,人性扭曲、人格分裂,人变成了两面人。人类的善良、人类的同情、人类的爱,这些人性中美好的东西,只能通过扭曲、隐晦甚至变态的方式表露出来,而且只局限在私人场合;在公众场合,人只能充当各种各样的符号,没有意志,没有爱憎,甚至没有生命。这是一个共产党员的真正的悲剧!

我们同死者的母亲相识不久,她就因患心脏病离开了人士人世。现如今,小张也携女远嫁异国他乡,她实在不愿意再留在这块令她心寒齿冷的土地上了。现在,共产党给予那位“好干部”、“好党员”的种种“报偿”也早已烟消云散,他儿子生前留下的那盆君子兰,想必也早已枯萎了,所能留给他的,恐怕惟有对死去儿子的刻骨铭心的思念了。(丁子霖执笔 20041217